爱是被需要

小学 2025-09-30 2148字毛芊诺

我总是不愿意承认，外婆是突然变老的，我每再见她一次，她脸上的褶纹，鬓角刚染黑的白发就蔓延一些。仿佛昨天，她还能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扛起从幼儿园带回来的、卷的胖鼓

我总是不愿意承认，外婆是突然变老的，我每再见她一次，她脸上的褶纹，鬓角刚染黑的白发就蔓延一些。仿佛昨天，她还能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扛起从幼儿园带回来的、卷的胖鼓鼓的被褥，走得脚下生风。小时候的我，稳稳地待在她怀里，像个小皇帝，俯瞰着我的王国，感受着外婆一颤一颤的步伐。外婆呢，就是我最坚实的靠山。可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这座山，好像被风悄悄地削矮了一截。如今我站在她身边，轻易就能瞥见她头顶稀疏的发丝间，那一根根突兀的白发，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纹。

小时候，赖床是我顶大的本事。外婆不像妈妈，她从不催我，甚至还会守着窗帘不让别人打开。等我瞌睡迷蒙地睁开眼，伸出手就能摸到枕头底下放着一个用厚厚的干毛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揭开来看，里面是大饼油条，还带着温吞吞的热气。那热气总是刚刚好，不像刚出锅时那般灼人，是一种被小心翼翼保护下来的、恰到好处的暖。油条的香气混着棉布淡淡的肥皂味，成了我童年每个清晨最妥帖的开场白。后来我才想到，外婆该是多早就起了床，算准了时间买回来，又用了多少心思，才让这份早点带着她小心翼翼包起来的爱，温暖小小的我一整个早上。她的爱，从不说出口，都藏在这份恰到好处的温度里。

外婆没读过几年书，她认识的字，大概还没有她编的草帽多。她的世界，就是那一根根柔韧的草绳。她做草帽前，用来润手的是最便宜的开塞露，我给她买的护手霜她总不爱用，临过期时又会回到我的手上。她的那双手，是我见过最奇妙的。指节粗大，掌心里布满深深浅浅的纹路和硬茧，像一幅微缩的、崎岖的地图。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在草绳间翻飞时，却灵巧得像是在跳舞。一挑，一压，一捻，一收，一顶草帽的雏形便诞生了。

白天的劳作似乎总被家务琐事切割得支离破碎，家里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呼唤声总是让她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起身，真正的“大工程”总是在夜里。她先会把我哄睡，用那双粗糙的手，极轻极缓地拍着我的背，我每天晚上都会求她给我讲故事，可她只会讲“老虎精”的故事，讲到老虎精吃人手指的时候，我就缩到被子里，怕着怕着也就睡着了。等我沉入梦乡，她便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摸黑走到外间，就着一盏昏黄的灯，继续着她与草绳的对话。我半夜醒来，常能从门缝里看到她那被灯光投射在墙上的、佝偻的巨大影子，一起一伏，伴着草绳摩擦的“窸窣”声，像一场沉默的、永不落幕的皮影戏。那时只觉得这影子伴着我，睡得格外安心，却从未想过，那影子有多累。

妈妈生弟弟坐月子的时候，外婆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人。她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做饭、洗刷……她固执地不肯用洗衣机，说机器转不干净，费水。于是，一家人的衣服，尤其是弟弟那些尿布，便成了她面前一座移动的、湿漉漉的小山。她弓着背，一搓就是大半天。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注意到外婆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那抖动是细微的，像秋风中一枚即将摇摇欲坠的枯叶。那抖动里，藏着她不肯言说的疲惫，也藏着她对我们这个家，沉甸甸的、全部的爱。外婆底子里的善良，是带着几分怯懦的。

她嘴笨，一点也不会吵架，受委屈了只会闷声不响，自己在心里反反复复嚼着碎玻璃，把所有委屈都生生咽下。这点，她和伶牙俐齿、半点亏不吃的妈妈一点儿也不像。她对我也从不打骂，看到我贪玩不写作业，只会一遍又一遍地、用几乎不变的词语唠叨：“阿拉囡囡，乖嘞，好去写作业嘞。”小时候，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无用的话，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像天赶不走的蚊子，像孙悟空面对紧箍咒，只会让我更烦躁地捂住耳朵。其实那是她给予的最焦急的爱了，因为她再不懂得别的法子了。

她对自己，是近乎苛刻的吝啬。好想她从来都不值得什么好东西，一口好吃的总要留了又留。可对我们，却大方得不像话。好像任何好东西，都必须先过过我们的嘴，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尝一点。出去吃饭，她是餐桌上最紧张的守门员，不愿剩下一点菜，哪怕撑得睡不着觉。妈妈常说她这是“得不偿失”，可她看依旧我行我素。

她守旧，守着许多我小时候无法理解的规矩。比如初一十五要吃素，斋饭对于小孩子总是寡淡得很。她还会点燃香烛，把家里弄得烟气缭绕，我常被呛得咳嗽，心里满是抱怨。她自己舍不得吃穿，却愿意拿出钱，去庙里做佛事。有一次，村里上梁，她拿出两百块钱，在庙屋顶的某片瓦上写了我的名字。面对我们的支持，她只是喜滋滋地告诉我：“这样菩萨就能看见，保佑你读书聪明，考上好大学。”那时我觉得这行为既可笑又迷信。可现在，当我伏在堆满习题集的课桌上，偶尔抬头望向夜空时，我会想，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屋顶上，有一块小小的瓦片，上面刻着我的名字。那是一个不识几个字的小老太太，用她所能想到的最庄重、最永恒的方式，为她牵挂的孙辈，向神明递上的一份最朴素的祈愿。那不是迷信，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抓住的念想了。

外婆极不愿意长住在我们家，她来，纯粹是作为“救兵”——帮我们大扫除，或是像妈妈坐月子时那样，来应对家里的“非常时期”。任务一完成，她就急着要回家。让她安心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简直是比登天还难。她总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神打量着哪里还有活儿可干。起先我不懂，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对于外婆来说，爱不是享受安逸，爱是被需要。只有当我们还需要她——需要她来打扫，需要她来照顾，需要她那双编草帽的手来帮我们渡过难关时，她才会幸福，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一旦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消失了，她便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成了我们的负担。

所以，她总要为自己创造一点“被需要”的理由，哪怕只是洗几件衣服，做一顿饭。

原来，外婆穷尽一生，所求的并非儿女的回报，而是她能继续付出。她像一根蜡烛，不怕燃烧殆尽，只怕无人需要她的光亮。

而今，我也在学着，如何去需要她。我正笨拙地，为她点亮那盏，属于她的、被需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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