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光影里的旧时光

每年暑假，我都照例陪同孙子到新世界ＣＧＶ看场电影。这次看的影片是《侏罗纪公园２》，工作人员告知是７号厅（情侣厅），票价比其他影厅略贵些。管他去，小家伙已经等了很久，这点差价不算什么。厅内双人座并不多，寥寥几位成人带着孩子。

戴着３Ｄ眼镜，坐着柔软的沙发，欣赏着立体的画面，感受着震撼的音效，不用说，小家伙很快进入了状态。可这精彩澎湃的画面并没有留住我的思绪，岁月的印记却把我拉回了从前。

“放电影啦！早点吃饭，晚上看电影去！”消息一传开，十里八村一下子沸腾起来。家家户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奔走相告。依稀记得，每场电影少则几百人，多则大几百人，银幕前后总是黑压压的一片，热闹得像过年。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对于我们小学生来说，看免费露天电影就是享受一场和过年同样重要的盛宴。露天电影一般每两个月放映一次，多由公社文化站逐村轮流放映，有时县里的文化部门一年里偶尔也下乡放映一两次。我们村子比较偏僻，道路又不太畅通，多数时候都要去外村观看。那时农村还没用上电，更别说黑白电视机了。酷热难熬的夏天，漫漫长夜的冬天，文娱生活极度匮乏的村民，对电影的痴迷程度不亚于如今人们对春晚的期待。

露天电影的放映地点一般不固定，堤坝上、学校的操场上、打谷场上，只要地方足够宽敞，支起两根竹竿，挂起幕布，再拴上一个大喇叭，一个露天电影院就算大功告成了。有时就地取材，干脆连竹竿也不用支，放映员竟将幕布的一头系在电线杆上，另一头系在附近的树干上，把八仙桌摆得四平八稳，再把放映机往桌上一架，就能开工了。

村子要放电影，一般会提前在大队部用喇叭广播，这个消息最准确。夜幕降临，孙女领着奶奶，爷爷带着孙子，哥哥姐姐领着弟弟妹妹，三个一簇，五个一堆，风风火火直奔放映点。要是在本村有亲戚，那就更好了，能借个凳子、搬把椅子占个好位置。当然，本村的孝顺闺女总会提前把娘家双亲请来，做上一大桌子好菜；孝顺媳妇也会叫来自己的公公婆婆，一大家子好酒好菜吃罢晚饭，亲亲热热地拉着呱，不慌不忙一起去看电影。

放映前，场内总是格外喧哗。大家伙儿或蹲或坐或站，有抽烟嗑瓜子的，有谈天说地的，有评论家长里短的，还有讲述邻村最近发生的奇闻怪事的。为了占个绝佳的观看角度，有些男孩子甚至个别女孩子大显神通：有的爬上树杈，有的登上平房顶，有的骑在围墙上，有的趴在人家的草垛上；年纪太小的孩子，只能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稳稳当当地“居高临下”。

电影放映前照例要调试机器，在放映机强烈的光束里，调皮的小孩子们有的扔帽子，有的高高举手比出不规则的形状。各种各样搞怪的影子投射到银幕上，有人就大声喊道：“乌龟爪子不要举了！”“狗脑袋不要再晃了！”逗得人们一阵又一阵哄笑。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放映马上就要开始了。果然，仰头一看四周，黑夜不知不觉间覆盖了整个天空，星星在焦急地眨着眼睛，仿佛也在伸长脖子想看这人间的“戏台”似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放映场上渐渐安静下来，耳朵灵敏的观众终于听到了放映机那均匀、温暖的“滋滋”声——就像伏天的泉水倏地漫过我们的脚背，沁入我们的心田。每个人好像事先约定好了一样，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忙碌的嘴，很快就深深进入了电影的角色中：情节悲，人们便跟着悲；情节喜，人们便跟着喜；情节哀，人们便跟着哀；情节怒，人们便跟着怒。

电影结束后，场内最是嘈杂。整个场子人头攒动，除了有人扯着嗓子喊来时的同伴，更多的是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手电筒亮光，把人们牵引着走向回家的路。大人们一手搬着凳子，一手牵着大一点的孩子，背上还背着熟睡的小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往家赶，嘴里还不停地讨论着某个情节或一句经典台词。“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心里话；亲家母咱都坐下，咱们随便拉一拉——”听，准是哪位嗓子亮的乡亲带头唱起了豫剧《朝阳沟》选段，你一句，我一句，一句接着一句。说笑声、歌唱声，洒遍了乡村夜晚的角角落落。

每场电影基本上都是两部片子，绝大部分是黑白的。一部多数是战斗故事片，诸如《江姐》《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渡江侦察记》等等；另一部多数是戏剧片或喜剧片，也有爱情片或武打片，比如《朝阳沟》《天仙配》《喜盈门》《月亮湾的笑声》《少林寺》《太极张三丰》等等。这大概是为了满足不同年龄层的需求，做到老少皆宜。上了年纪的人不像年轻人精力旺盛，为了保持人气，放映员往往把战斗片、武打片放在后面。

孩子们最喜欢看的就是战斗片。戏剧里的咿咿呀呀听不懂，也没那个耐心，我们总把影片里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简单分成“好人”与“坏人”两类。

记得那时，我和小伙伴们最爱模仿战争片里的故事情节玩打仗游戏：手拿木棒做的红缨枪、木刻的盒子枪，还有晒干的泥巴手榴弹，围墙、草垛、巷口、猪圈……到处都活跃着我们矫健的身影，回荡着我们高昂的呐喊声。我们玩得格外投入，有的“战友”被俘虏了，有的不小心磕破腿、流了血算“负伤”了，有的被“手榴弹”砸痛了……没有一个哭的，没有一个喊痛的，更没有一个退出的。每一场游戏，都是一部战争片的翻版。就这样，英雄主义的信念通过电影这一捷径，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我们的血液中，无声地影响着我们的言行，健全着我们的人格，让我们茁壮成长。

看露天电影大多是欣喜若狂的，但偶尔也会遇上些让人懊恼的事。

农村没有用电之前，放电影都靠发电机（小时候叫摩电机）。这发电机有时会闹脾气，电影刚放不久或是放到一半，就突然出故障了。人群立刻开始骚动：小问题能马上修好，大家就耐着性子等；要是大问题，发电机得送去县里“住院”好几天，那几天我们的心情总会低落到极点。

天有不测风云。有时正看得起劲，突然乌云滚滚、雷声隆隆，一场雷阵雨瞬间浇灭了观众的热情。人们你推我挤，喊声、雨声、雷声、狗叫声交织在一起，纷纷向四处散开。我的一只新凉鞋，就是在一场暴风雨中跑丢的。那以后，再看电影要是天气不好，我就学聪明了：干脆把鞋子脱掉攥在手里，不信光脚还怕跑不过穿鞋的！

因为看电影心切，我们有时还会得到虚假信息。一天晚上，我和几个伙伴兴致勃勃地去陌生村子“看电影”，途中看到一片强烈的光亮，更坚定了我们的信心，一路奔着光亮快马加鞭，嘴里还喊着“不到黄河不死心”。可到了光亮处一看，哪里是什么电影放映机，原来是镇上一家自行车修理部在电焊！那种沮丧的心情，可想而知。第二天，那些没被大人允许、极不情愿却幸运留在家里的孩子，就会故意揶揄我们这些白跑一趟的人，打趣地问：“昨晚看了什么好电影呀？”

这时候，有人脸色铁青，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反唇相讥。豁达一点的，会幽默地回敬：“电影还不错，是朝鲜故事片《看不见的战线》！”有的则说：“看了部《看不见的银幕》！”还有的更调皮，一语道破：“老子英雄白跑路！”也算给对方一个有力的回击！

岁月无痕，可对电影的挚爱，却与日俱增。

记忆中最深的一次，是妻子生二胎的时候。我领着儿子去几里外的村子看电影，妻子后来问陪护的嫂子，嫂子如实告诉她：“他爷俩偷偷老早跑去看电影了。”看完电影，我和儿子扬扬得意地回到家，气不打一处来的妻子质问我：“女儿重要还是看电影重要？”末了，还不忘问我看的是什么片子。我笑呵呵地说：“双喜临门！”一句话把妻子逗得没了脾气。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人们早已不用再像当年那样，拿着蒲扇拍打蚊虫、抱着板凳在露天看电影了。居家有电视、ＶＣＤ（ＤＶＤ）、网络，影院有３Ｄ，选择可谓琳琅满目，可总感觉味道不一样，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看露天电影的感觉和滋味了。

感谢露天电影，它充实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赋予了我满怀激情，也让我明白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那些藏在光影里的旧时光，早已成为生命里最珍贵的记忆，温暖了往后的岁岁年年。